响堂寺:山静林郁,车马不尘

2024-06-20 18:29:01

清晨,响堂诸峰若隐若现在薄纱般的山岚间,一如幻境,引得游人脚步纷纷指向山腰的石窟……而我此行的目的,却不在彼处。


在岔路口与游人分道,拐入一条支流似的柏油路。喧哗的人声渐趋平静,只有林间不知名的鸟,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瞬间划破这浓稠的静寂。除此,就是花枝随风而动的摇曳,就是青*潜滋暗长的绿意……

终于,不远处隐隐传来悠扬的诵经声,我知道一座大寺已近在眼前。这座寺,应是响堂寺。

这是一座新寺,又是一座老寺。

2017年11月,在清华大学设计学术周上,一位叫作吴耀东的教授以“响堂实践”为题,做了一场关于复建响堂寺的专题报告。吴先生激情而深刻的讲演吸引了台下众人的目光,这些目光投在吴先生身上,更投在他身后那座神秘的响堂山和幽寂的响堂寺的光影上。

吴耀东,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兼总设计师,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专家委员会委员,世界建筑杂志编委、日本新建筑杂志中方编委。主持设计了包括国家大剧院在内的一大批全国重点建筑工程。

这些耀目的光环并不能勾起我多少的兴趣,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在一篇报道中得知吴先生的祖籍竟是峰峰矿区义井镇下拔剑村,而这个村子距离响堂山不过两公里。由此,我理解了吴先生提到响堂山时眼神里的光芒、语气中的激动,这里面原是包含有炽热的乡情!那么,对于响堂寺的复建,也就成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一种义无反顾的回馈。

事实,也确实如此。

2014年,吴先生正式开启响堂山的规划设计,其中响堂寺的设计构思基本源于号称“河朔第一古刹”的常乐寺。常乐寺初建时,名为石窟寺;北齐天统年间改名为智力寺;唐代称为鼓山寺;宋代改为常乐寺;明弘治二年(1489年),把石窟寺叫做响堂寺。只是,如今,历经劫难的常乐寺只余一片断壁残垣的遗迹。如何还原寺院的细节和精髓是摆在吴先生面前的最大难题。

吴先生研究了早于北齐或与北齐年代相近的很多寺庙建筑——印度的鹿野苑、玄奘取经的那烂陀寺(公元5世纪初)、日本奈良的法隆寺(公元607年)、南禅寺(公元782年)和佛光寺(公元857年)等,通过感受那个时代建筑的整体氛围和品味,终使响堂寺的复建理据扎实,迹近还原。这样的努力自然还有很多,不一而足,只想明白,这响堂寺定是吴先生的倾情尽心之作。


响堂寺2019年建成,转眼已过去五年。它外表依然簇新着,但我知道它的内里无疑已经承接起了常乐寺的千年衣钵。某种程度上讲,它是新的,同时,也是旧的,在一脉传承中,它始终盛装着响堂山的精魂。

佛祖拈花一笑,可见对花,佛祖必是心有所钟,情有所系。响堂寺的亮眼处却不在花,而在树,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华严殿前遇到一株茂盛的老树,枝干有着夸张的壮硕,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绿意,衬着苍灰的墙壁,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静,让本不想停下脚步的游人,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零星的游人为佛而来,却先就被这老树牵住了目光,目光安定,却也有疑惑——这树是如此的老,这寺又是分明的新,它们到底有着怎样的缘分?

原来,这是一棵建寺时在原址上保留下来的核桃树。核桃树没有美艳的花束,静默地、宠辱不惊地长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与寺相伴,不事取悦,不惹凡尘。我想,这样一棵树端端地长在这大殿前,长个一百年,两百年,应也会成佛一般,一枝一杈,一叶一实,都带着满溢的禅意吧!

除了三两棵核桃树,响堂寺里最多的,是一丛一丛的竹。这竹听着梵音,享着静谧,似乎比别处的竹更多了些绿意和灵性,风过处,婆娑摇曳,沙沙作响,一如低吟絮语。竹是素朴的,简单的,有着尘埃落定后的淡然,或许愈是素朴、愈是简单,愈是可以久远、恒长,与这寺、这山可以相伴终老。


“因过竹园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静默的响堂寺,因为这丛竹而更显出难得的雅致,红尘万丈,俗世众生,走在其间,听着经声,应是可以安抚尘世的悲苦与劳碌。某种意义上讲,这竹也是佛,也是菩萨,让人们忘却世间营营,心无挂碍,片刻安静。

建筑是艺术,寺院建筑更是艺术,因为它要有超然世外的表情,更要有普度众生的根性。如若不然,那就必然会煞风景,这风景既包含自然风景,更包含人们的内心风景。


也许正是因为心存敬畏,响堂寺如从响堂大地上生长出来一样,与这山,这水,这*、这树、这窟,这留存千年的佛境,传续百代的禅意,终是融为了一体。

寺院院子里的青灰色地面,洁净、庄肃,由一块块花岗石铺就,妙就妙在,这花岗石并非磨砖对缝式的拼接,而是中间留有细微的缝隙,几番风雨,几度春秋,野花和青苔便可从石缝间生长起来,石的坚硬与*花的柔弱在这里相映,给这静定的寺院里平添了几分舒朗和诗情。

寺有什么特别?让寺不仅是寺的,自然是它的精神源流。寺院大殿屋顶的瓦当和滴水远看一片青灰,近看却也有着种种玄机——这瓦当上的莲花,滴水上的忍冬纹,都是来自山腰间石窟里那些一千四百多年前镌刻的纹路。这些瓦当、滴水于细微处完成了某种物质和气韵的双重衔接,使响堂寺在精神上完成了对响堂山的庄重皈依。


寺院室内和廊道内的地砖色如墨玉,踏上去不滑不涩,赏心悦目。一问才知,这砖竟是与故宫太和殿所用一样,俗称金砖。金砖并非真的用金子制作,称为金,一是烧成后,质地坚硬,敲击时会发出金属的声音,故名“金砖”;二是与普通方砖相比,烧造工艺复杂,造价极为昂贵,因而民间唤其为“金砖”。这些金砖来自苏州的御窑金砖厂。一块金砖大概需要两年的时间方能最终烧制完成,铺砌的进度自然就慢,需要真正耐得了烦,静得下心,时间的磨砺在这里不禁令人感慨而又敬重。


石灯的原型来自比较接近北齐时期的寺庙实物,还有一种石灯,则源于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后驻锡的奈良唐招提寺。徜徉在这齐风唐韵中,会自然而然地猜想,在弥漫的夜色中,这一座座石灯在亮起的刹那,是否会让人有一种穿越感,只一瞬,便抵至北齐、大唐?

大雄宝殿上的三孔天窗,则是受大佛洞石窟西侧岩壁上的天窗孔洞启发。夕阳西下之时,阳光穿过天窗,正好洒在佛像的脸上,佛祖额头的宝石折射出斑斓的天光,使这大殿愈加显得庄肃、静穆。


响堂寺里的佛像全部由黄铜铸造,凝重的铜色把佛的崇高慈祥,菩萨的和善端庄,罗汉的温顺诚恳,天王的孔武有力,刻画得活灵活现。当伫立于一尊佛像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时空在这里慢慢凝聚,仿佛一切都在此刻静止,于是,佛静静地洞察着我们的祈愿,默默地聆听着我们的心事。

相较于石窟道上的游人如织,常乐寺遗迹处的众生的流连,响堂寺则有着另一种情致,那就是清幽静谧。

从经幢广场、天王殿、大雄宝殿、华严殿、药师殿、兜率宫……


各个大殿,一一走过、看过,静笃地信众们跪拜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默默念念。大概是想把心中的纠结苦楚,统统向佛菩萨倾诉。我有理由相信他们的祈祷是虔诚的,他们的祝福是真挚的,不然他们不会躲开开阔与热闹,而来到这一个个安静的院落。


有人因为看到而相信,也有人因为相信而看到。寺里的虔诚信徒无疑属于后者。他们相信会得到帮助,这份“信”变成一股可以仰仗依赖的力量。

也有在寺里只是散步、静坐的人。不为问佛,只是在寺院中缓行,在树下、竹下休憩,借由此处幽静,洗刷周身浮躁。或许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在这寺里,便是最好的时光。脚踏实地把自己融在这一片清幽中,沐清风,闻梵音,看云影天光,看石上青苔,看根深叶茂,也看落花作尘。


响堂寺庙确乎有种难以形容的气场,让人敬,却不让人畏,让人欣,却又不至于喜。在这恰到好处的静定里,人心会自然而然地开始自省,会不知不觉地遍生法喜。这弥漫天地的静,其实不止是耳边的无声,更是心中的无争。

在最后一个院落,我遇见寺里的师父。

清茶两杯,清香一炷,午后的阳光已有几分夏日的热烈,透过帘幕斜照在禅堂的地上,光束中有无数金色的纤尘在游移、在浮泛、在周转,每一粒微尘都是一个世界,不,应是三千大千世界……在这安静中,我开始了与师父的问答。


——是否有心重铸“河朔第一古刹”的辉煌?

——“河朔第一古刹”是名相,是世人的馈赠,却不可以去主动追求。世事无常,一切相皆是虚妄。有这样恋慕追求的心,还怎么静定一颗悟空的心?放下,一切皆可、皆需放下。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苦,无苦则无我,无我则包容万物。

——沧桑的“千年石窟”与崭新的响堂寺是一种什么关系?

——石窟代表过去,响堂寺代表现在,两者是一脉相传、衔接延续的关系。新与旧是相对的,也都是暂时的。成、住、坏、空,最终归宿皆是涅槃寂静。那些古寺、古窟,也有新成的一刻,不过漫漫时间终将那一层“新”渐渐销蚀、磨灭。跳出表象,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千年传承的精神。

——响堂寺的妙处是禅境清幽,响堂石窟的妙处是盛大煊赫,如何看待这一隐一显?

——人群蜂拥的石窟和常乐寺,其实背后都有两个不变的支撑,也就是宗教的精神和信仰的力量。我们拥有着眼前所显现的,一定要感恩背后所隐藏的。直白点讲,隐在石窟背后的响堂寺,才是显处响堂山的未来。


杯中的茶凉了,心头却有一丝温热。骤雨将至前的天色暗了下来,心里却又是一片明朗……

“向晚钟声来,唤醒梦中客。”

响堂寺的钟声响起,暮色开始群山之巅弥合。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当最后一道天光越过跃动如涌的西山,反射到这一片寺院的墙上、檐上、树上、塔上时,有那么一刻似乎时间停止了疾驰,让人错觉是伫立于某个介于生命与永恒之间的地方,只希望眼下这一刻再无变化,永远定格……


撰稿:默之  编辑:小刘  
责编:小好  校改:默之  编审:李旦